王景生戏剧人生 从反串开始

《联合早报》2008年10月7日

● 周文龙

谁是王景生?

● 44岁,国大法律系毕业,纽约大学表演学硕士。

● 1988年担任剧艺工作坊艺术总监,早期代表作有音乐剧《美世界》、电影《新兵奇遇》、舞台剧《私处》。1994年开展“飞行杂技”跨文化计划,推出《李尔》《寻找:哈姆雷特》《环球之魂》《艺记》等一系列跨文化作品,令他的名声在国际间变得响亮,成为国际炙手可热的戏剧家。

● 他是本地首个先后获得青年艺术奖(1992)和新加坡文化奖(2003)的人。他也于2003年获得国际表演艺术学会(ISPA)卓越艺术家奖。

说到本地戏剧,少不了王景生这个名字

  他是名声最响亮的剧场导演,所创作的作品总是受到瞩目,也常引起争议。

  他曾以严厉著称,常把演员弄得身心疲惫,几乎精神崩溃。

  他的第一部跨文化戏剧《李尔》,让他一举成为国际剧坛名人。但第二个跨文化作品《苔丝德蒙娜》,在新加坡艺术节演出后受到严厉批评,令他一度沮丧地表示:不想再参与本地演出。

  他对本地媒体存有意见,两年前在配合世界银行大会呈献《流离》演出时,公开表示不欢迎某记者观看、写评论。

  他的言语行为,让一些媒体觉得高傲自负,有如霸王般指使着本地剧坛。一些人也觉得王景生难以接近。

  然而王景生真是本地戏剧“霸王”吗?他又是否真的如此高高在上不可近攀?

  那天,我和他坐在费尔蒙酒店的酒吧,一边喝着香槟一边看F1赛车,一边听他说着童年、艺术和身份认同等等,忽然发现:了解王景生不难,他的一切秘密都在他的作品里。

13岁就反串埃及皇后

  王景生又引起话题了!

  这次的话题是,他将在最新作品《费雯和影子》(Vivien And The Shadows)里破天荒反串,模仿著名影星费雯丽(Vivien Leigh)的电影表演。

  《费雯和影子》以田纳西·威廉斯的《欲望号街车》为题材,以“反串”行为暗喻新加坡社会无时无刻不像反串皇后,必须躲在艳丽外表背后。该剧这个月底在美国卡罗来纳表演艺术节演出,明年在本地上演。

  严格来说,王景生并不是首次反串,在英华中学就读时,他就经常和王爱仁、魏铭耀等人较劲,看谁是学校最妖艳的“反串天后”。

  13岁时,他还凭着反串埃及皇后纳芙蒂蒂,赢得了学校那年的“反串美后”。

  说起这事,王景生也开心起来,眉飞色舞叙述他如何在四个花童的陪伴下,坐在花轿上绕学校一周,然后在学校广场大跳艳舞。

  他开玩笑地说:“那次成功反串,可说启发了我的戏剧兴趣,开启了我的艺术道路……所以你一定要上网去找纳芙蒂蒂的资料,探索她和我的关系。”

模糊又温暖的本土意识

  其实这年头,要找王景生聊天很难,因为他一年到头都在世界各地策划、制作艺术节目,在新加坡的时间很少,有时感觉王景生是属于国际的,不是新加坡的。

  但如果观察王景生进入剧坛以来的创作,其实他与新加坡一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。自80年代末他的导演作品如《私处》《美世界》《新兵小传》《老九》和《郑和的后代》等,深刻挖掘了新加坡的本土意识,大大推动戏剧本土化发展。直到今天,本地戏剧界甚至仍重复着王景生早期的戏剧形式和内容。

  事实上王景生也是一个非常道地,生于斯、长于斯、受限于斯的新加坡人。

  他祖籍兴化,父亲是商人,母亲是家庭主妇,典型的华人小康之家。他的童年记忆也充满许多社区仪式活动,如陪母亲上庙堂,乩童为他“祝福”时他吓得哭了起来;他也常看街戏、福建歌台、庙堂祭典等。这些表演元素都浸入他的身体,慢慢成了他模糊又温暖的本土意识。

我就是老九

  有两个作品对王景生的个人意义最大,一是廖培珍的《三个小孩》,一是郭宝崑的《老九》。

  《三个小孩》描述一群小孩在五脚基的成长记忆,这也是自小在惹兰勿刹长大的王景生的记忆。他至今记得小时候在后巷嬉戏奔跑,偶尔遇见大人拜神、赌12支、抽烟和喝酒的生活。

  王景生还透露,他的父母当年就是通过媒人相亲,在繁华世界结婚的。“那时,我父母还在那里跳了他们的第一支舞呢。”

  《老九》叙述的则是一名前途似锦的青年老九,喜欢上木偶戏,想一辈子跟随他的木偶师傅学戏。

  青年人追求精神理想,与长辈在价值观念上起冲突,其实也是王景生的真实写照。

  王景生是家中最小的儿子,他父亲早年也喜欢写写画画,鼓励儿子学点艺术,陶冶性情,却没想到王景生越学越认真,甚至在国大法律系毕业,获得律师专业后,毅然决定放弃高薪律师工作,转当剧场导演。

  王景生说:“我就是剧中的老九,虽然我很敬爱父母,却不想放弃我的理想。”

  为了戏剧,王景生和他父亲关系闹得很僵,父亲甚至一度感到伤心绝望,恫言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。

  两人最后妥协,父亲允许他暂时放弃律师专业,期限一年。只不过后来这个“一年”越拉越长,成了现在的“永远”。

  2003年,王景生赢得了本地艺术最高荣誉文化奖,颁奖致词时,他叙述起自己和父亲“妥协”的往事。但那天他无法与父亲分享他的喜悦,因为父亲已在1999年过世。这也许也是他一生最遗憾的事。

王景生和王景荣 饭桌上不谈政治 年轻时常和哥哥吵架

  “可以谈谈你的兄弟姐妹吗?”我好奇地问。

  王景生先是提防地问:“他们有什么好谈的?”,但说了一会,他开始慢慢道出和兄弟姐妹的感情关系。

  王景生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,他们是股票经纪、律师行人员、工程师,还有剧艺工作坊的义工。

  其中最有名的应该是哥哥王景荣——亚细安前秘书长和现任外交部巡回大使。

  虽然王景生的作品常讽刺新加坡官僚制度,但他和王景荣感情不错,过年时必定整家人聚在一起吃饭。

  王景生说:“年轻时我和大哥经常为意见分歧而吵架。现在年纪大了,大家都懂事了,意见还是有不同,只是我们吃饭什么都聊,却不谈政治。”

  他也表示,他的兄弟姐妹和侄儿女也常去看他的演出。

  他们反应如何呢?“嗯,他们常说我的东西很深奥,他们看不懂。”王景生耸耸肩,苦笑说:“没关系,反正有时候我也不了解我自己的东西。”

比华人还华人
  
  从《老九》开始,王景生也进行自我身份搜索,开始质问:我是谁?

  他挖掘家史,发现祖父是人力车夫,曾16次从中国到南洋来拉人力车谋生。祖母因父亲寄钱给她,在文革期间被视为反动分子,被逼跪走整条街,最后于1976年文革结束前逝世。

  70年代,王景生父亲与许多家长一样,认为“讲英文才有前途”,把王景生送入英华学校,使他从小学至初院,都在英语教育制度下长大,成了典型的英语精英。

  王景生只能说简单华语如“你好吗?”“吃饱了吗?”,华语阅读能力也不强。但有趣的是,随着心境成熟,王景生反而觉得自己比许多华人还“华人”。

  他说:“以前新加坡其实有着非常蓬勃的华人方言文化,很多华人都是以方言交谈的,彼此之间并不存在着华人身份的隔阂啊。”

  自小在家说兴化方言的王景生表示,用方言和长辈交谈更能体现家庭的联系和温暖,他也一直对家庭、宗乡保持联系,每年华人新年不管多忙都要回家过年,访问时还不时跟我说,他很想帮本地兴化组织搞艺术演出,免费倒贴也无所谓。

  唯一叫王景生难过的是,母亲始终不信任孩子,觉得孩子无法照顾她的身后事,要求孩子在她死后把她的骨灰拿回中国老家由他人上香供奉。

  王景生说起这事,罕有的流露无奈:“这好像有关道教传统,但不尽然,里头包括了上一代人的情感和归属的问题,怎么拉也拉不近,唉……”

人生秘密在作品里

  王景生早期作品如《私处》《美世界》等雅俗共赏,但现在作品形式如《环球之魂》《艺记》等却越来越抽象,与观众的关系也越来越疏离。

  我问王景生,他的作品是否太超前了,以致成了一种形式主义?

  他说:“我的确是走在时代前端,但始终没有忽略‘人’的本位,深刻了解人人类现今处境。”

  他说,他的作品探讨的还是个人的情感,只是现在却以更理性和宏观态度来处理,审视新加坡与亚洲以至世界的关系。

  对于别人的不解,王景生起初会很生气,但现在更深的感受是心痛。“我对艺术态度强硬,是因为要保护艺术,让艺术继续持有思考、创作空间,不受商品化侵蚀。”

  他说他平时很随性,也不霸道,只是来到艺术,他绝不轻易妥协。他更不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,因为只要你细看他的作品,你也能发现里头有很多他的真实人生想法。

  《沦马浮生》说着他和祖父的联系,《环球之魂》说他在不同时差城市间游走的心情写照。《艺记》说他在艺术创作历程中,与商品、权力的斗争有如日本艺伎。《流离》说的是他和母亲两代人,在环球化都市所面对的流离和冲击。  

  而《费雯和影子》则让我看到一个13岁的王景生,这么天真、好玩又对艺术充满才思和热情。

  谁是王景生?很多时候,他就像那反串的费雯丽,艳丽中充满神秘性,又像那艺伎,站在台上取悦观众地问:“你们今晚想看什么?”

  而我,脑海反复幻想的却是他13岁的青涩模样,在全校师生面前,尽情忘我地大跳他的纳芙蒂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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