问题戏剧家荣念曾

《联合早报》2008年8月5日

● 周文龙

●谁是荣念曾?


  ■ 65岁,香港当代文化中心总监,进念二十面体艺术总监。

  ■ 美国伯克利大学建筑系学士,哥伦比亚大学城市规划系硕士,一九七九年返港开始艺术创作,担任编、导、舞台设计等,创作《中国旅程》系列、《二三事》系列、《百年孤独》系列、《中国文化深层结构》系列等超过一百出舞台表演。

  ■ 积极推动香港社会艺术文化建设和国际文化活动及青年教育,是香港艺术发展局创局成员,担任联合国科教文组织UNCS顾问团国际顾问,世界文化论坛联盟亚太区董事主席,香港-台北-深圳-上海城市文化交流会议主席,亚洲艺术网络主席,亚太表演艺术网络副总裁,以及香港大学、香港理工大学、香港岭南大学研究机构顾问,也是香港兆基创意书院董事。

  香港著名导演荣念曾,是香港文化的推手,自1982年创立前卫剧团“进念二十面体”,不断提倡新艺术形式,并参与香港甚至台湾文化政策的拟定,其创作更是跨界于剧场、文字、漫画、视觉艺术等领域。

  单单看他的名片,那一长串的头衔如:进念二十面体艺术总监、香港创意书院校董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顾问、亚洲艺术网络主席等等,就知道他的工作有多忙,影响力有多广多深了。

  由于工作太忙碌,荣念曾身体状况这几年很不好,年初还在台湾做了一场心脏绕道手术。动了手术后,他没有选择地改变了生活节奏,重新学走路、练习毛笔字,甚至“被迫”看电视节目《超级星光大道》。

  他说:“我在香港一向走得很快,忽然得慢下来,感觉奇特,有时坐在轮椅上看身边风景掠过,发现生命好像是电影的track shot(推轨镜头)。”

  借着画竹锻炼,他的健康比以前好多了,同时他也开始整理和新画了很多大头仔漫画,将它编辑成漫画集《天天向上》。

  《天天向上》漫画内容很特别,从头到尾只有同一模样的大头仔站在方格里。有时是单独一人孤伶伶地抬头向上看;有时与另一个大头仔两两对望,或是漫不经心地对话。

  荣念曾说,小孩的心思最单纯、直接,无为无所为。他认为,创作也是要无为,然后才会无所不为。

  他淘气地笑说:“我想我自己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吧。”

用40多个形容词形容自己

  的确,荣念曾虽然地位崇高,却态度亲切,说话温文,永远笑呵呵的像个小孩似的。

  他的创作与思想深深影响了一整代的香港文化人如林奕华、胡恩威、黄耀明,还有迈克等,被认为是他们的启蒙老师。但他说:“老师这称呼听起来很老似的,但我不太服老啊。”

  他说,“老师”“教导”蕴含了权力架构,仿佛提供绝对性的指示、答案和价值观念。相对的,他倾向于通过提问,启发大家的创意能量,从而寻找各自的答案。

  而提问也是荣念曾最鲜明的性格特征。他是一个很好的交流对象,一个问题总会衔接另一个问题,一个答案总会衍生另一个话题,永远少不了可谈论的东西。

  他的剧场也是如此,在一个简约舞台上,总会有一个多媒体幕墙,然后是一串一串问号从幕墙连绵排出:传统/未来,东方/西方,文化/经济,体制内/外……问题密密麻麻,没有空隙,没有句号。

  他早期的作品《长征》,被有关当局认为触犯禁忌。他问禁忌在哪里?拿块红布绑在一根木头上算不算禁忌?他问到官员受不了,求他别再问了。

  做《鸦片战争》时他将观众席跟舞台位置对调。剧场技术经理说危险,他问什么是危险?经理不听,只说:“你不要跟我狡辩,观众绝不能上台。”于是他在台上正式邀请观众成为演员,上台演出。

  他的一个演员想做一个关于四川地震的戏,关于地震死者每个人的声音如何如何地难过。他问那演员地震的时候他在哪里?演员说:“我在南京看新闻和电视。”他问演员:“这是你的第二手经历,你的第一手经历又是什么?”

  进念创立初期时,荣念曾和团员做的一个重要游戏,就是填问卷。在问卷中,他问团员:

  你会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:

  A:你自己
  B:你的家庭
  C:你所处的城市
  D:你所处的文化空间  

  这些问题后来被进念成员一起拿来讨论、交流,进而成为进念剧团精神的重要部分。

  荣念曾说:“当时我用了差不多40个形容词来形容自己,从A-Z都有,比如A是Arrogant(自大)。我将这些词语翻译后笑说:我们可以用这个来学英语。”

10岁跟李丽华跳曼波

  我问荣念曾他会以什么形容词来形容他的家庭呢?他不假思索地说:liberal(开放)。

  出生于上海的荣念曾,父亲是一名工业家,五岁随家人一起来香港定居后,居住在一幢两层高的厂房。

  小时候,荣念曾喜欢画画,上课闷时经常在书本上涂鸦,画得乱七八糟的,可是他妈不但没有责骂,反而觉得他画得很好,将画收藏起来,后来还请了老师来教画。

  由于他爸爸出身书香世家,妈妈是讲究时髦派头的上海人,所以荣念曾小时候的见识比一般小孩广,上过夜总会,见过化妆很浓,穿得很性感的女人。

  此外,许多电懋和邵氏的女明星也经常来他家玩,例如他10岁时曾跟李丽华一起跳曼波,也曾在希尔顿酒店听潘迪华唱歌。

  家长的自由放任,使得他、他哥哥和妹妹都热爱艺术。荣念曾的哥哥是物理和音乐博士,妹妹则喜欢跳舞和设计。

  17岁从香港的中学毕业后,荣念曾先后到美国伯克利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,当时正是60年代,美国反越战运动、民权运动火热,荣念曾开始对社会学、人类学、公民权利等学问感兴趣。 

  年轻的荣念曾,曾为纽约老华人做口述历史,出版以唐人街市民为对象的杂志《桥梁》,还曾示威游行占领校舍。

  示威占领校舍!?哗,这听起来像恐怖分子的疯狂行为。

  “其实一点也不疯狂。”荣念曾笑说:“示威不过是一种表达方式,我没有放火烧房子,我也没杀人,我只是试图以一种集体形式表达自己的看法。”

   荣念曾说,他从不喊口号,因为那不过是一种装腔。他也认为示威前后的讨论都很重要。“比如我们学生占领校舍,主要是想跟校方建立对话平台,互相交流。我不想示威只成为一种情绪化的宣泄,那是浪费时间。”

我其实对政治不感兴趣

  1979年从美国回到香港,荣念曾积极参与香港文化建设,先是在《号外》画漫画,后来搞剧场演出遇上了林奕华等人,创立了“进念二十面体”。

  “进念二十面体”,英文称Zuni Icosahedron。Zuni是北美洲一个印第安少数民族部落的名称,这个部落以创作手工艺著名。Icosahedron意译为传播力强的细菌。

  进念是民间组织,团员只需付一元象征性会费,早期没有会所,大家就每人拿出一些钱在铜锣湾合租一个小地方,放映世界最前卫的电影和表演艺术录像带,包括皮娜·鲍许、罗伯特·威尔逊等。当时每晚差不多有四五十个年轻人如王家卫和胡恩威等,聚在一起看录像。

  进念的作品一般也比较边缘性,往往没有故事剧情,人在台上从左到右来回走100遍,没有一句台词。很多人看不懂,很多人不懂装懂,也有一些人看到“生命的流动”。

  荣念曾说:“很多人说我的戏很政治化,其实我对政治不感兴趣,我只想了解是什么改变我们的生活环境和兴趣,建立我们本身的性格。”

  他认为,香港文化管理体制有问题,许多官僚只是执行者,缺乏远见。

  有时荣念曾会对官僚感到失望,但更多时候他可怜他们。他说:“你无法想象,阅读一份官方报告书是多么的无聊。”

进念不再“进念”?

  我问他对进念的未来有何形容词,他一反常态忽然停顿下来,沉思良久才说:“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,我其实也没想过,可能很多时候我都冲在前面吧……很多人都说进念太超前,很理想化,具策略性,我想这些词语都适用吧。”

  进念从创立时的民间艺术组织,发展到今天,已经成为获香港政府重点支持的九大艺术团体之一。许多人甚至质问:进念是否已渐渐地成为体制一部分,不再“进念”了?

  然而荣念曾不在乎进念的地位,象征意义,是否在体制内外等问题,这不过是名堂标签,并不意味着什么。

  他说:“建设持久性的对话很重要,但你不一定要成为艺术机构(institution),你也可以形成某种网络(network)。”

  他说,进念是一个接近艺术公社的团体,尽管整个组织成长了,成员注重的仍是讨论和交流。

  他认为,香港一些艺术家就像制作塑胶花的工匠,每天忙着做花,却忘了现在社会或许已不需要塑胶花了。他们注重的是生存问题,谈论的是筹款晚会筹了多少钱,政府将资助他们多少钱。这并非一个多元化、独立化的艺术发展趋势。

  他表示进念接下来主要朝四个方向发展,包括:议论性剧场,香港剧场技术与剧场的对话,创意教学,以及他个人极感兴趣的传统与现代艺术的对话。 

  他也不担心进念或香港文化的未来发展。他说:“任何危机都有其意义在里头,都能转移变成另一种力量。我们一直都在做我们相信的事情,有些事你不能勉强,大家不用等我,也无需担心。”

  关于进念,以至香港文化艺术,荣念曾还有很多问题,而很多问题他心中也早有了答案。

*《天天向上——荣念曾漫画展》已开始,展至8月29日
地点:陈家毅艺术空间 (16-17 Duxton Hill)
时间:星期一至五早上11时至晚上7时 入场免费。询问电话:6423019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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