押沙龙坐在哪里

《联合早报》2014220¤余云

荣念曾说过:滨海不可能演我的《舞台姐妹》。是的,新加坡的剧院不会让整个观众席空着,只为成全一个艺术之梦。

很想问问我尊敬的赖导演,你为何要妥协?

读过圣经故事的人知道,押沙龙是《旧约》里以色列国王大卫的第三个儿子。英俊的押沙龙,因妹妹他玛被同父异母哥哥暗嫩强奸而决意报复,两年后他趁机派人杀死了暗嫩,后更发动叛乱,以大卫家的逆子成《圣经》名人。20世纪文豪福克纳的长篇小说《押沙龙!押沙龙!》书名即源自此典故,书中故事和人物也被认为对应了这古老传说。

这里说的押沙龙,全名“押沙龙1966”,是去年初开始现身江湖的上海匿名剧评人。因为一出戏《蒋公的面子》与上戏学生激辩而一战成名。辛辣文风颇得“海派”真传,机锋之下显见过硬专业功底。寡淡沉闷缺少真正戏剧评论的舆论圈冒起一把独立真诚的声音,教人们欣喜;秘而不宣的身份,引来众多揣测。上海朋友说,为找出这个“押沙龙”,有人甚至到剧院暗中探察。如今文章已从网络走上纸媒,“押沙龙”的真面目仍云山雾罩。

前几天,一年一度的华艺节“城中盛事”般迎来赖声川8小时雄心之作《如梦之梦》,有朋友转了篇“押沙龙”去年7月写的剧评给我。

文章中肯地称赞了赖声川导演对形式感、对美的把握,说他高明地采用了“叙述者-表演者”多人演绎同一角色,形成现实与心理两个层面;懂得怎样将形式、造型充盈整个空间,让剧场具有更丰富层次。演员演得不错,场面调度有感觉,舞美灯光服装音效皆很出色。然后,便点到了《如梦》的软肋:故事单薄,格局小气,担不起“剧场史诗”名号。剧中闪现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时刻,几处火花却如濒死者的回光返照,挽救不了整个故事的平庸。“看得出来,赖声川想通过这个作品脱离单纯的‘情与理的世界’,进入更形而上的王国,所以,他将故事包裹在生死梦幻的美丽外衣之下,以‘一个人说故事给另一个人听’的方式展现剧情……但我看到的仅仅是:一个民国上海妓女被迫与真爱分开,远嫁他乡,获得思想自由;一个大陆偷渡客和一个婚姻失意的台北男人在巴黎相遇,度过美好时光并最终分离;一个菜鸟医生与一位濒死病人之间的博弈。这样的三个故事,和生死到底有多大的关系? 怎么对得起‘说故事’这个形式? 为什么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地诉说? 它们太像表演系、导演系学生做人物观察训练时会出现的作业,也太像戏文系学生独幕剧写作训练时会出现的作业了。它们又老套,又司空见惯。”

为押文的犀利赞叹之余,忽生出一个疑问:这位批评者观剧时坐在何处——“莲花池”内还是池外,这也是看《如梦》最要紧的事,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大剧场看了演出的评论高手竟忽略了?

据记者去年5月报道,《如梦》自2000年首演以来几乎每场只限200多名观众入场,因而首演以来的三轮演出,观众人数不超过3000人。也就是说直到去年4月展开亚洲巡演之前,《如梦》的观众都如导演设计的坐在“莲花池”内。但巡演展开后情况显然变了:在某些地方它仍然纯粹呈现环绕式舞台,如在浙江乌镇艺术节;在另些地方如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剧院、新加坡滨海艺术中心剧院,则出现了莲花池内和池外都有观众席的情形。

赖声川曾叙述,“演员绕着观众演”的灵感来自菩提迦耶:“199911月去印度旅行,坐在菩提树下时发现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,以顺时针方向绕塔行走,随时有人加入,也随时有人退出。我就想,剧场里是不是也能这样,把观众放在最神圣的位置,让演员顺时针围绕着观众演?于是,过去3个月里的经历忽然蹦到眼前,联系起来,成为一出剧。”

是这个“环绕”,勾连起赖声川关于此剧的全部灵感,让《如梦》终于成形。演员在四面舞台围绕观众演戏,是形式也是内容。360度的环绕流动教人想到佛教的轮回观念,虽然导演说该剧表达的是人生因果而非轮回,但他所构置的一个穿越一个的故事和梦境,生与死仿佛循环的人之旅程,“一群活在过去和现在的独特的人们形成的复杂网状”关系,演员与池内观众因距离变化而产生的不同互动,由此带来的特殊审美体验……都须通过环绕来完成。

我不知道坐在“莲花池”内看《如梦》是否真的那么美妙,对坐在池外的观众,无论舞台有几面演区,你只是透过一个传统镜框式台口在看,池外大多数观众望着演员围绕着池中少数观众走动、表演,当演员来到贴近池外观众席的演区,你看到的常是一个个背部。是的,池外观众其实成了被将就、损害了观剧体验的一群。难怪我的邻座忿忿地说:花100多元可不是为了来看屁股和背影!

剧中我最喜欢的是诺曼底城堡那个“能看见自己的湖”,神秘而意境深幽,但坐在池外,即便是第6排,我既没望见“江红在湖中看到了自己偷渡的场景”,也没瞧着“5号病人看到了湖中有一位法国伯爵朝自己开枪”。想想坐在后面和二楼远离舞台的观众,天哪,他们是在眺望模糊的影子听广播剧吗?

最重要的,既然没成为“神圣位置”的一员,没在池中随演区的变换旋转座椅,近距离碰触演员的眼神和举手投足,没在“不知不觉中成为戏的一部分”——没体会这“破天荒环绕剧场”的种种奥妙,那我还算看过了这出戏吗?

2010年底,我在香港文化中心的舞台上观赏荣念曾的《舞台姐妹》:1700多个座位的观众席完全抛空,只在黑幕围起的舞台上排出260个座位,戏演到关节处黑幕褪开,宏阔的红色观众席轰然奔涌到眼前,变成了黑衣女伶的舞台背景,那真是一场视觉大震撼。

荣念曾说过:滨海不可能演我的《舞台姐妹》。是的,新加坡的大剧院不会让整个观众席空着,只为成全一个艺术的梦幻。


很想问问我尊敬的赖导演,你为何要妥协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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